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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千三百八十章 试问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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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一讲堂前,残雪满地。

处处都是年末萧瑟之景象,听闻张简修的死讯,林延潮的弟子门生们皆有悲色。

“朝廷虽负张家,但张家却从未负过朝廷。”

“大明完了,朝廷无救,从今日起我等避世山林。”

“如此朝廷哪值我等报效?”

“正如恩师所言,为人抱薪者,已扼于风雪之中了!”

“长歌当哭!”

不少门生们纷纷垂泪,但见作为山长的林延潮却没有说话。

“山长!”

“恩师!”

“我当等如何?”

林延潮坐于堂上没有说话,但见一旁的徐火勃已是拍桌而起。

“我辈读书岂为无病呻吟之事,什么长歌当哭?什么朝廷负张家?不值得报效朝廷?难道尔等读书是为了朝廷而读的吗?难道张四郎死了,尔等就不事功?”

“读书何事?横渠先生的四句之言都忘了?如此之言与那些腐儒有何异?”

徐火勃疾言厉色几句话下,但见学生们面容都有愧色。

“可是张家……之冤……”

徐火勃正欲说话,但见林延潮已是缓缓起身,众弟子们一并看向了他。

“诸位,恢复不恢复张家名位是朝廷的事,天子自有圣裁,此事轮不到我们来说话!”林延潮说着向北面抱拳一揖,“尔等安心读书就是,不要多问朝政!散去吧!”

说完众弟子们都是悻悻离开。

还有几个人觉得不甘心回头望向精一堂。

只见林延潮仰望着堂上‘精一之功’的匾额,徐火勃陪在一旁。

“山长之锐气一年不似一年,难道真被官场所消磨了?”

“当年那为天下请命!上二事疏的山长何在?”

门生们离去后,林延潮对徐火勃道:“惟起你怎么看?”

徐火勃道:“恩师既以姚崇故事请天子复张太岳名位,那么学生以为张家四郎殉国倒是一个机会。”

林延潮闻言深深看了徐火勃一眼:“所以你才让他们不要于此事上说话,以免天下侧目。”

徐火勃垂首道:“确实是学生私心。但恩师自不屑以此事强起。”

林延潮摆了摆手,于庭间踱步道:“因张家四郎殉国之事,他日必有朝臣上疏,上下必疑我是在背后主张,甚至会疑心为何张家四郎偏偏于此节骨眼上殉国。”

“恩师?”徐火勃吃惊道,“如此圣上不会……”

“自处嫌疑之地,解释又有何用?”林延潮重新坐下,将袍角捋平。

“恩师有经天纬地之雄才,为官十余载俯仰无愧,”徐火勃顿足道,“只是可惜……可惜不遇明君。”

看着徐火勃如此,林延潮不由失笑,抚须咏道:“……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。屈贾谊于长沙,非无圣主;窜梁鸿于海曲,岂乏明时?所赖君子见机,达人知命。老当益壮,宁移白首之心?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酌贪泉而觉爽,处涸辙以犹欢……”

林延潮将滕王阁序下半篇念毕笑道:“今日方知王子安心境!”

张简修殉国之事传至京师,果真引起朝臣震动。

因当年张居正之事,一时六科,御史台没有一位言官敢就此事上疏。

万历二十四年正月,兵科都给事中李沂,自六科廊返回了自己家中。

李沂是万历十四年进士,在翰林院里为庶吉士三年,当初因张鲸事,李沂曾愤而打算上疏弹劾,但被座主林延潮压下,避免了另一个时空里上疏被革职的命运。而李沂散馆后出任科道,至今已是六年。

李沂在翰苑时不仅授业于林延潮门下,且与袁宗道交好,自袁宗道被沈一贯暗算罢官后,常为之不平。

今日他听了张简修殉国事后,心底久久不能平之,回到家里后就在书房闭门不出,连家人唤他用饭,他也是不理。

身为兵科左给事中以来,李沂也是身居高位,平日甚至与兵部的部堂也可平起平坐。

而身在官场久了,他谈不上如何清廉持身,逾久也是锦衣玉食。

但这日他心不能平。

“酌贪泉而觉爽,处涸辙以犹欢。”

他念起了滕王阁序这首诗,想起当年在翰苑时的抱负,袁宗道仗义直言而被夺官,种种之事浮于他的心头。

“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,天下危矣,一国失之而我独知,我其危矣!然而我一人危矣,好过天下危矣!”

想到这里李沂脱下官帽放在一旁,拿出言事奏疏铺平于案上。

“恩师当年怀必死之志,上天下为公疏!天下不言独言之,今日学生不才,唯有死谏而已!”

说到这里李沂当即蘸墨于纸上疾书……

次日疏入朝廷。

李沂于文书房投疏后,即至六科廊与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请了假,言自己身子不适。

徐成楚不疑有他,反而叮嘱他好好在家休息。

李沂回家之后,将家仆尽数遣散,令人带信至老家,身旁仅余一老仆。

等至中午,李沂家中遭破门而入。

锦衣卫涌入其寓所,大喝道:“抓拿朝廷钦犯李沂!”

李沂离屋道:“李沂在此!”

但见为首的锦衣卫斥道:“大胆李沂,陛下问你,为张居正报仇乎?”

李沂仰天大笑道:“臣对陛下忠心,为社稷进言,为苍生进言,何曾要为谁报仇?”

锦衣卫又问道:“陛下再问你背后可有人指使?”

李沂郎声道:“臣乃言臣当秉直而言,不负天子,不负史书,何来指使之说。臣对陛下耿耿忠心,今日却遭见疑,臣又有何词?此事只是臣一人主意,于他人无关!”

“李沂,我再问你一次,背后可有人主使?若招出,陛下可以网开一面,饶你一命,否则唯有死路一条!”

李沂道:“李沂不过说了几句话,又有何罪?张太岳以身当国,又有何罪?李沂之冤事小,张太岳之冤事大。李沂身死,不过少一饶舌言官,毫不可惜,但张太岳之冤不雪,将来又有谁敢任事?朝廷何来良相?道旁筑室可治国乎?臣泣恳请陛下明鉴!”

见此对方喝道:“来人剥去衣冠,拿至午门先廷杖六十,再下诏狱问罪!”

但见四五名锦衣卫七手八脚拿住李沂按在地上。

却见李沂满脸都是泥沙,口中犹自念道,臣恳请陛下明鉴!

陛下明鉴!

陛下明鉴!

“拿布堵起嘴来!”

李沂被拿之事,顿时惊动了六科廊的言官们。

吏科都给事中杨东明,户科都给事中耿随龙,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等人都是大惊,然后召集了几十位言官前往内阁求情。

而此刻首辅赵志皋(正好)头疼不能理事,现在阁内唯有次辅张位,三辅沈一贯二人主事。

面对逼来的言官,次辅张位,三辅沈一贯皆如临大敌。

吏科都给事中杨明东,万历八年进士,归德人士,理学名家。

他与吕坤,沈鲤都是当今朝堂清流中极有声望的人物,历史上河南大饥,杨东明不惜犯节上饥民图,其中一图‘一家老小七人逃荒,入一林内不能进,商量将十五岁的女儿卖去,女儿挽娘衣哭不忍舍。一家人又商议将儿与儿媳卖去,儿与儿媳跪下痛哭不肯去,最后一家抱头痛哭齐于树上自缢,只余下二岁小孩在林中痛哭’。

此图一上后,天子惊恐惶惧,当即下令开仓赈济,挽留了不少灾民性命。

面对众人指责,张位道:“上意震怒,如之奈何?”

杨明东奏道:“自古惟有大逆则有打问之旨,今岂可加之言官,还请阁老做主,先停廷杖。”

“这……”张位犹豫道。

沈一贯出声道:“当年上谏后,权相之事已多年无人提及,李沂明知此言引动天怒,仍执意上奏,我等纵有心保之但也是有心无力。”

正所谓微言大义。

沈一贯的话乍听起来没什么,但一个‘权相’之事已是将事情给定性了。当然张居正当年势大时候,沈一贯是出面数度反对过的,称得上是前后一致。至于李沂替权相翻案,再有理由沈一贯也没有必要要保他。

但见杨东明道:“张太岳纵有擅权刚愎之过,却也有救时之功,其子张简修更是为国守节,我等朝臣闻之忠贞无不泣下,李给谏为其鸣冤又有何错?”

沈一贯笑了笑道:“晋庵先生所言极是,但张江陵纵使有功,却坏了祖宗规矩,这权威震主之例岂可再犯。在本阁部眼底这江山永固,更胜过些许之功。”

沈一贯此话顿时将众言官的话都堵住了。

这时候有位言官悠悠道:“从来都只听过旁人担心阁臣权重,却从未听过阁臣担忧自己权位过重,沈阁部真不愧是完人。佩服!佩服!”

沈一贯闻言左右望去,但见满堂的言官也不知何人说出此言。

杨东明笑道:“张太岳之相业,本朝岂有第二人可比,然而却身后凄凉。今又有子为国死封疆,阁老又何必再执着于昔日的朝政呢?”

众言官们纷纷称是。

张位,沈一贯二人受迫不过,于是一并请天子宽宥。

文书房太监知道两位阁老的意见,当即入宫向禀告。而午门本要执行廷杖的锦衣卫,也是停手等候圣命。

居于乾清宫内的天子听着也是连连冷笑。

“张简修死,朕本有心怜悯,但这李沂所奏实乃故意激朕!”天子冷笑道。

张诚等人都知天子的性子。你越言此事,越不给你办了,就如同出阁读书,建储一样。

“内阁怎么也不知分寸?言官逼一逼就畏缩了,”天子肃然道,“李沂廷杖了没有?怎么还不回报。”

张诚胡诌道:“言官们在午门虎视眈眈,锦衣卫一时不敢动手。”

天子连连冷笑,张诚奉上道:“这是方才奉旨质询李沂的话,还请陛下看过。”

天子草草一扫而过掷于地道:“狂犬吠舜之词!看之何益,着令锦衣卫打过!若有言官阻扰拖出!”

“是。”

张诚立即出去,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必须监刑,外头的锦衣卫头子骆思恭迎了上去问道:“敢问宗主爷,圣意如何?”

张诚吐了个字:“打!”

“如何打法?打,着实打,还是用心打?”

张诚看了一眼骆思恭道:“用心打!”

骆思恭倒吸一口凉气道:“宗主爷,外头那么多言官都看着……以后……”

张诚怒道:“那你不会看着办?什么都要咱家拿主意?”

却说乾清宫内。

天子震怒之下,胸口一起一伏,旋又若有所思道:“捡起来!”

陈矩捡起来口录呈给天子。

天子看毕后道:“陈伴伴,此贼满口胡诌,但有一句却倒是说对了,你道是哪一句?”

陈矩闻言心底一凛,向前从天子手里接来仔细看过。

不知不觉陈矩额上已是渗出了汗,一旁田义则幸灾乐祸心道:“叫你陈矩平日喜欢显才,今日总要吃亏了吧。”

“饶舌言官。”

“不对。”

“这道旁筑室?”

“你仔细说来。”

陈矩想了想道:“治国之道必须一而贯之,这些言官杂说云云,若真听政于这些言官那么治国误矣,就如同筑室于道旁听于路人,你一言我一语的,如何谋事能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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